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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蔚然 經友人介紹得識一位心理醫師,他和我聊天數次後,大概覺得我怪怪的,提議要幫我做個心理測驗。令我不耐煩的事有一連串,各式各樣的心理測驗為其一,只因它們老搞曖昧,盡提些可左可右、既喜且憂的廢言:「出外念家,在家思外」或「意志堅定,但容易氣餒」。因此,我婉拒醫師的要求,但他鍥而不捨,經過一番保證與激將之後,我只好勉強點頭,果真還有點「意志堅定,但容易氣餒」。



 我做的測驗叫「自動念頭」(automatic th oughts)。他提出五項事物,要我立即說出反應,果然不出他所料,我的念頭盡屬負面。惟其中之一,我嚴正抗議。他說:「慈濟。」我答:「感恩。」哪來負面之有?但他宣稱:我說那兩個字時嘴角上揚、眉頭蠕動,似有嘲諷諧仿的意味。跟誰都可以吵,就是不要同心理醫師辯,我只得噤聲默認。沒想到他得理不饒人,指出我一開始便對心理測驗敬謝不敏的態度,正是負面念頭的典型。



 事後自剖,我還真是負面人。有一回和太太於夜間球場拚網球,酣戰之際場燈瞬間全熄。可能是動作片看太多了,我第一個念頭是:有人使壞,歹徒將從四面八方傾巢而至。頓時神經緊鎖,以球拍充當武器,以鷹眼環顧四周。正當所有可能發生的情節在我腦中激情演練時,只聽到太太淡淡地說:「應該是時間到了,自動停電,我們走吧。」還有一次的確驚險。留美期間,母親赴美探我。我先到紐約接機,也順便帶她瀏覽大都會。媽媽個性爽朗、行事明快,在陌生異地仍橫衝直撞。搭乘地鐵的那天,她率先通過轉軸閘口,見到來車便逕自步入,等我趕上時,車門已閉。只見,我和媽媽互拍車窗,一副生死離別的景象。眼看地鐵慢慢啟動,我只能螳臂當車。車頭的司機以為我是瘋子:「法克油!你在幹什麼?」我也不甘示弱:「法克油!我媽在車上!停下法克因車!」無情的地鐵揚長而去,我頓覺天旋地轉,惶恐至極:媽媽流落紐約街頭數日的畫面如已然發生似地歷歷在目。等我搭上另一班車,於下一站瞧見母親安然立於月台時,才稍稍回神。母子重逢,恍如隔世。我激動不已,老人家若無其事:「憨囝仔,碰到這款代誌,下一站下車就OK了。」如果我告訴她剛才失散期間,我腦海裡的畫面足夠剪輯成一部驚悚天倫長片,不知她會有何「自動念頭」?



 負面念頭不時影響我的心情,指引我的一生。好處是使我較少得意忘形,順遂時總有危險伺機於轉角的隱憂;壞處是行事消極,否定世界及自我否定,有時甚至覺得一切都是枉然。如此消極的心態,一半天生,一半後天。小學時,爸媽告訴我,家裡原本很富,後因奸人盜取,現在一貧如洗;第一次上歷史課,老師訓誡我們,國家原本很大,後因共匪竊據,如今困守孤島;四年級依成績分班,導師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恭喜大家,我們這班全校倒數第一 ……。諸如此類的壞消息,使我自小覺得福分無望,與「衰」有不解之緣,而且心態上逐漸從「我怎麼那麼衰」轉念至「一切因我而衰」。我將上述心得與醫師分享,他沉吟良久,才說:「這是衰人情結,而且你過於自我中心,自以為是基督,認為所有的事因你而發生。」



 經他指點,我不時檢視自動反應,若屬負面則趕緊換檔。自己的努力加上太太及女兒的影響,十幾年來已稍獲改善。然而,就在這十幾年內,台灣社會已在不知不覺中陷入「衰國情結」:無論任何事,國人已做最壞打算。許是習慣使然,我偶爾暗地自責,難不成我個人的「衰人情結」已感染蔓延成集體的「衰國情結」?



 還好,我常常提醒自己:少來虛假的悲天憫人,少來自我膨脹。「衰國情結」自有緣起,我不是耶穌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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