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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蔚然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古諺居然仍適用於今日的台灣,令人嘖嘖稱奇。



 我們的社會給予大學老師過多莫名的敬意,著實教人消受不起。每每於校園門口坐上計程車時,司機馬上從望後鏡將我一眼洞穿:「你是大學教授喔,真不簡單……你會禿頭八成是書讀太多,用腦過度。」依他們的邏輯推論,書中沒有顏如玉,只有禿頂族,教授若是滿頭濃髮想必很少唸書,不大用腦。哪天我要是理個大光頭,「學富五車」當之無愧。那些古錐的運將絕對想不到,我會搭乘計程車通常只是趕著回家睡午覺或到牌友家摸八圈。



 做一行,怨一行。我時常認為,大半輩子窩在學院裡的教授是最跟不上時代腳步的一群人。我們頭上果若真有光環,那道會發亮的圓圈大概是塑膠製的。先從博士學位談起。依我求學的經驗,出國攻讀學位最大的考驗不是專業知識或好學精神,而是耐心:端賴你是否願意花四年至十年不等的光陰去求取一張文憑。一位美國老教授講得更露骨:「這年頭博士滿街跑,就像西瓜一樣可以用拖拉庫載的。學位太好拿了,你只要學會邊走路邊嚼口香糖,就有資格拿博士。」就因為他這句話,我有好一陣子勤吃口香糖。



 未在學院謀生的人大多不知學院文化之迂腐,且讓我舉例說明,若因此冒犯了同儕及前輩,也只能說聲抱歉。比方說,面對一本開會簽到簿或口試委員名單,很多教授不敢把姓名簽在第一格或最上一行,大都依照慣例從中間或最下簽起,以表自謙,搞得最後簽名的那位被迫上居首位。套用年輕人的口吻:誰前誰後,誰上誰下,又不是做愛,有那麼嚴重嗎?



 局外人士有空可以到校園裡的教員休息室去參觀參觀,會發現那絕對是古蹟。每當我踏入那個空間,就有一種步入時光隧道的感覺,彷彿回到兩蔣的年代:制式的沙發、冷寂的藤椅,還有死沉的色調。最容易讓我突興悼念情懷的擺設莫過於牆邊的茶櫃,上面擺滿了白肅肅的瓷杯,排列之齊整令我聯想到墓碑,其上還提有饒富反諷意味的墓誌銘,如「閒雲野鶴」、「與世無爭」等等。我總是找不到貼切的字眼(無論是負面的「尸位素餐」、「尸居餘氣」,或正面的「逢賭必勝」、「麻壇翹楚」),只好選擇使用紙杯。



 多年前,一個怵目驚心的畫面使我下定決心不再涉足教員休息室。事情是這樣的:我剛上完兩節課,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向休息室,才打開門便看見十幾位教授筆直佇立,身軀微顫,口中還發出「嗡嗡」聲響。驚嚇之餘,我趕緊關門退出,連說兩聲「對不起」。此時,迎面走來一位同事。我問他:「他們在裡面幹嘛?」他回道:「大概是在練外丹功吧。」我再問:「我進去倒茶會不會打亂他們發功?」他做出「多此一問」的表情說:「當然不會,教員休息室是屬於大家的。」話雖如此,他走後我仍踟躕不敢冒進,因為我腦中頓時出現香港殭尸電影裡的畫面,深怕門一打開,裡面的人會雙手前伸打直,魚貫蹦跳而出。



 大學男老師之間常常以「公」互稱,不是趙公就是李公。我可沒聽過女老師互道錢婆或孫婆的。如此公來公去頗令我厭煩,唯不知如何提出異議才不致傷人情感。我能做的只是:每當有人呼我為「紀公」時,我會當場糾正:「請不要叫我紀公,叫我紀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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