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
我母親的二三事
紀蔚然 (20041028)
母親是永遠的「班代」。她每月必和蘭陽女中同窗聚餐,通常都由她決定時間、安排地點。母親也是全家的醫生,我們只要身體微恙便會打電話給她。
如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認識我母親的人一定會誤以為她才年屆中年,不知她已七十好幾。母親講話中氣十足,如雷貫耳,若讓她在上百座的大廳演講,麥克風可以廢而不用。我一直覺得母親還很年輕,只有在她睡前拿下假牙時,才會意識到她真的老了。
記得在大哥結婚前幾天,母親對全家宣佈:「我這一世人生養了六個小孩,夠了。今後要生小孩是你們自己的事,不管內孫外孫,不要指望我會幫你們帶孩子。」她果然說到做到,二十幾年下來,她沒換過一片尿布,沒作過一次「安親班主任」,更沒當過一天阿嬤級的奶媽。對於十個兒孫,她只負責兩件事:第一是為他們買衣服禮物,第二是讚美他們,像是:「我的乖孫仔!越大越漂亮(或「緣投」,意指帥也),眼睛這大、鼻樑這挺,跟阿嬤一模一樣。」
父親過世後,母親在南京東路上買了間近三十坪的公寓,隻身蟄居至今。她既不想跟我哥住,也不想跟我住,只想「一個人自由度日」。她的抉擇對我這種無法獨居過久的人來說著實不可思議,同時卻又深深佩服。小小的公寓被她佈置得落落大方,典雅有致,而主臥室更是五臟俱全,有衛浴、音響、電視、貴妃躺椅……等等設備。那間套房是她的窩中之窩,令我聯想到吳爾芙筆下的「十九號房」。今年二月,遠在異鄉的二姊與小妹同時返台過節,六個兄弟姊妹齊聚一堂,加上我們的下一代,一群人把小公寓擠得人滿為患。剛開始,母親還跟著我們歡享天倫,但不到一個禮拜,她即半開玩笑地嫌我們太過吵鬧,開始想念一個人的生活。
寫到這裡,讀者們大概以為我母親是個既孤僻又自閉的女人。其實大錯特錯。我母親個性十分外向,乾脆直爽,只要有她在的地方絕無冷場。
母親是永遠的「班代」。她每月必和蘭陽女中同窗聚餐,通常都由她決定時間、安排地點;在那一班裡,她是不可或缺的「大姊大」。母親也是全家的醫生,我們只要身體微恙便會打電話給她,讓她在「問診」後判斷我們該吃什麼藥,連坊間買不到的她都有,小公寓儼然成為西藥房。母親更是我的戲劇啟蒙老師,從小她就常帶我去看電影,從「王哥柳哥遊台灣」、「宮本武藏」、「黃金孔雀城」、「真善美」到「海角一樂園」,幾乎無所不看。我以前只嗜電影不愛看書,想來都是她的錯,但也是因為電影看多了,在高中時就對編劇小有概念,隱約意識到編劇是我可以選擇的人生道途。
如今的母親是個電視評論家,舉凡政論、新聞、綜藝、歌唱、烹飪……等節目,她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近年來她老人家視力大減,電影早就不看,牌也已經不打,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視。當她看到優質或劣等的節目時,她就會打電話給我,要我也打開電視陪她一起欣賞或數落。我是透過她才知道小田和正這號人物的,也常從她那裡獲悉誰跟誰又把嘴巴當屁股用。遇上重大國際事件,我倆一定互通有無,她告訴我NHK如何報導,我告訴她CNN透露了什麼。很早以前我們就得出以下的結論:台灣的媒體消息最靈通,但大部分是錯的。
有一回,我忙碌到連續兩三個禮拜忘記打電話向她問安,等我猛然想起、立刻撥電話過去時,另一頭的她用揶揄的口吻說:「喔?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媽媽啊?」我連聲道歉,允諾要馬上去看她,她卻趕緊改口:「免免免,講電話就好,不要過來!」
-----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