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
我得說再見了
紀蔚然 (20050519)
張三、李四兩人的閒聊已近尾聲,於是張三說:「我得說再見了。」李四回道:「說吧。」張三不解地問:「說什麼?」李四答道:「你不是說你得說『再見了』嗎?那就說啊。」張三只好說:「再見了。」這個故事改編自美國劇作家艾爾比作品中的台詞。對我而言,它道盡了語言的妙處。
這一年來,我借用了這個專欄跟讀者分享一些有趣的語言現象,不免粗淺,但貼近生活。語言令我著迷。有些語言側重氛圍,禁不起字斟句酌。就以「再見」為例吧,字面上的意思是「再次見面」,怎麼反而代表「分手」?還好像我這麼無聊的人並不多見,否則遲早會出現一個「語言落實聯盟」,向大眾疾呼:與人分手時,不可說文不符實的「再見」,要改說「離了」。試想,在我語言烏托邦的國度裡,一對夫妻早上道別時互說「離了」,晚上回家時互道「再見」是多麼荒謬的情境啊。
有些文字是封建文化的產物,表面謙遜,實則傲慢。文章作者常避諱以「我」自稱,有時用「在下」,甚至用「鄙人」;有些作者明明在發表私己之見卻偏愛挾眾人以自威,三不五時就來上一句「我們以為」。日前在一篇文章讀到「吾人以為」時,我完全失去理性,擲報紙大嘆:「都什麼時代了?你如果是『吾人』,那我不就是他媽的『冷伯』!」很多語言是潛意識的流露,昭告「此地無銀三百兩」。當張三說「不是我愛說」,他就是愛說;當李四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他在乎的八成是錢;當趙五說「我不是愛講別人的八卦」,他接下來就是要講別人的八卦;當錢六說「以上純屬虛構,不要告我」,他講的多半影射真人真事,告他吧。
提到純屬虛構,我想起有人曾問:「你在專欄裡寫的是不是真有其人,確有其事?」我如是回答:「我沒什麼想像力,所以寫出來的都是親身經歷,真人真事。」不過,在此我欲藉一則名為「可倫波太太」的故事稍作補充。一九七○年代美國電視推出由老牌影星彼得.福克(Peter Falk)主演的《神探可倫波》(Columbo)。這部影集和一般推理劇最大不同之處在於,節目一開始便公布兇手是誰,因此找出「誰幹的」已非重點,神探與兇手之間的鬥智及神探巨細靡遺的推理過程才是精髓所在。神探纏勁十足,往往把兇手搞得極其不耐而漸露破綻,而他最常用的一招就是在訊問中提及他老婆,說她如何如何,怎樣怎樣。有趣的是,「可倫波太太」從未在影集裡出現。雖然一般觀眾認為她純屬虛構,只是神探辦案時聲東擊西的話題罷了,但有影癡從細節找到線索,證明Mrs.Columbo確有其人。
我筆下的人物個個是「可倫波太太」。他們確實存在,但全都經過誇飾營造喜感,故也有虛構的一面。甚至連我自己也是Mrs.Columbo,試舉二例以為佐證。我常提到酷愛圍城之戰,亦曾宣示「麻將在我血液」,然而現實生活中,做學問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打麻將,難得得空時太太不准,太太恩准時不是三缺一,就是一缺三。(以上是寫給教育部看的。)還有,我曾提及撕自己照片的習慣,但這並不意味我會每月必擇吉日如儀式般沐浴淨身、穿上新內褲、焚香祝禱後將照片一一撕毀,那僅僅代表照片對我意義不大,代表我對「攝相」有無以名之的原始恐懼。(以上也是胡謅,真正的原因是:我極不上相,假如照片裡的我張張都酷似金城武,我鐵定會好好保存放大加框,一一交給雜誌發表。)
每週一篇,一年五十二篇,這是最後一篇。
感謝「人間」,感謝各位讀者陪我度過一段「下週不知要寫什麼」的旅程。縱使不捨,還是得說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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