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台光影

■三少四壯集



為何打人？



紀蔚然 　(20050106)









老師為何喜歡體罰學生？就我從前被打的經驗判斷：因為他們可以。那是戒嚴時代，情治單位、司法單位、警局、還有教育機構，只要不通匪不反政府，其他大致可為所欲為。



升上大學以前，我被體罰過無數次，但有幾次刻骨銘心，彷彿昨日。小二下開學第一天，老師對我的寒假書法作業大為震怒，於是叫我上台，攤開我一夜揮灑完成的塗鴉，讓全班恥笑我的「草書」，還要我在台上罰跪。從此我痛恨書法，但事後回想我錯了：該痛恨的是那位老師。



小四時，我已從基隆信義國小轉學至台北中山國小，但換廟頭不換廟公，老師們的行徑像基因複製般如出一轍，霸道顢頇。我們的歷史老師對成績特別在乎，也因此特愛打人。有一回我的月考成績低標準分（他自己訂的）十二分，按往例得挨上一打教鞭。我耐不住疼痛，第二下便抽手，老師見狀更光火，將我手臂抓穩狂打十數下。事後我發覺他瞄錯地方了，導致我的手腕淤青了一個禮拜。那一陣子我總以衣袖掩蔽，深怕家人看到。



事後回想，我又錯了；我應該學我老哥。老哥小時候雖比我調皮，但還不到「家裡沒大人、學校沒老師」的地步。偏偏有位老師專找他麻煩，動不動就教鞭伺候。終於有一天，老哥氣不過，將一肚子委屈告訴外祖母，她老人家一聽之下，馬上召來三個年輕氣盛的兒子，共商對策。隔天早上，三個舅舅一早就到校門口堵老師，將他抓到暗處，一個負責講理，一個負責恫嚇，另一個負責掌嘴。從此，那位病態老師不敢再動我老哥一根寒毛，即使老哥考試不及格、上課愛搗蛋，也在學期報告填上「品學兼優」四個字。無巧不巧小妹後來也被編入那一班。當他第一次點名，看到名單上有位同學姓「紀」時，兩頰頓時失去血色，顫巍巍地問道：「紀蔚森你認識嗎？」小妹回答：「是我哥哥。」就在那一刻，小妹的處境從「魔鬼班」變成「百事班」。我真懷疑她那年的「模範生」獎狀是怎麼拿到的。



升上初中之後，教鞭也跟著升上初中，真可謂陰魂不散。最悲慘、也是最有趣的一次，與教英文的導師有關。這位仁兄愛打人、沒幽默感，長得一副枯瘦如柴的模樣，外加鼻樑上四方框的眼鏡，於是有同學為他取了個「棺材」的綽號。一天早上，教室黑板上方赫然貼了一張精心剪裁的壁報紙，上頭工整的書法寫著斗大「棺材」二字。全班譁然，既驚又恐，愛之亦爽之，有人警告會惹來麻煩，但就是沒人願意把它撕下。我也從那時起對書法充滿敬意。導師因重度近視，又屬照本宣科、埋頭苦幹一型，所以整學期下來他全然未覺自己頭上頂著他的綽號，也不知道為什麼同學上課時總是面露微笑，直到一位同學在週記上把這件事給抖出來。



那天真個是青天霹靂。全班以慣常的微笑迎接老師，不意「棺材」面無血色、怒氣沖沖的步入教室，二話不說便搬動講桌，爬上去把壁報紙撕下。然後他大喝一聲：「叫過我綽號的站起來！」刷的一聲，全班矗立，除了那個「抓耙仔」，但在數十雙鋒利眼神的注目之下，他只好勉為其難地站起。接下來，老師從一號開始問：「你有沒有叫過我棺材？」然後教鞭隨之而下，如此嚴刑拷打，一直到五十幾號。接連一個月，只要有他的課就重複一次，搞得班長的口令都變了，從原本的「起立、敬禮、坐下」改成「起立、敬禮」，不必坐下。



在那個時代，老師就是土皇帝，體罰隨興。照理說，時代不同了，不應再有老師毒打學生，但為何嚴重的體罰事件仍一起接一起？



我猜原因是：他們以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