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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美学家蒋勋读红楼梦(极其经典的美文)


许多人说:《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大部分的畅销书,在短短一、两年,高踞消费排行榜,看到书商的夸张广告:每三十秒就卖出一本!令人咋舌。

但是,畅销书流行的热潮一过,就像一堆废纸,也在消费者的脑海心灵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所谓“畅销”,也就是快速“退流行”。

在急功近利的商人眼中,仍然追逐着短促的流行,追逐着假象的畅销。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完以后舍不得丢掉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几本会是你读过一次还想再读的书?

书店里满坑满谷的书,有一本书可以永远留在身边,一读再读,在一生的不同阶段给你感悟、启发,给你反省、思考的吗?

《红楼梦》是可以读一辈子的书。

我们不只是在读《红楼梦》,我们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红楼梦》其实是一本畅销书,三百年来,从手抄本流传,到木刻活字本,到石印本,一直转换成电影、连续剧,《红楼梦》不但没有随着时间“退流行”,《红楼梦》在不同的世代,发生了久远而广泛的影响。

书商在做一个月,或一个星期的畅销书排行榜时,无法理解《红楼梦》在长达一百年、两百年间真正永不消褪的“畅销”。

但是,生命短促到只有一个月,一个星期的计较,当然看不到一百年、两百年。

《红楼梦》是三百年来的大畅销书,如同德国出版界以一千年统计,发现最大的畅销书是基督教的《圣经》。

所有的“经典”才是真正的畅销书。

一千年、两千年为计算,有多少人阅读过《老子》、《论语》、《庄子》、《诗经》……

历史有另一张畅销书的排行榜。

作家迷恋短促的“畅销”,不可能是好作家。

读者迷恋短促的“畅销”。也不可能是好读者。

《红楼梦》的作者用十年的时间写一部没有写完的小说,他如果计较一个月的“畅销”,不会写这本书。

最早的《红楼梦》的读者,用手抄流传的方式,一字一字抄写,抄写完百万字,他们如果在意“畅销”,也不会做这件事。

让“畅销”归于“畅销”,让“经典”归于“经典”。

《红楼梦》仍然在许多人的床头,每天晚上临睡前读一段,若有所悟,每次读都那么不同,就像在阅读自己的一生。

许多人会问:《红楼梦》十二金钗,你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

林语堂说:最喜欢探春,最不喜欢妙玉。

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最喜欢”和“最不喜欢”。

反复看了二三十次《红楼梦》,我不敢回答看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人生看来很简单,却很难说“喜欢”或“不喜欢”。

探春是贾政的女儿,她的母亲是赵姨娘,一个丫头出生的妾。因为卑微的出身,赵姨娘似乎总是愤愤不平,嫉妒他人,总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把这委屈转化成报复他人的恶毒语言或行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探春,也不例外。

探春聪明、大器,极力想摆脱母亲卑贱的出身牵连,她努力为自己的生命开创出不同于母亲的格局。她处事公正不徇私,曾经在短时间代理王熙凤管理家务,有条不紊,兴利除弊,展现了她精明干练的管理才能。

林语堂深受欧洲启蒙运动影响,重视个人存在的自由意志,重视个人突破环境限制的解放能力。

林语堂一定喜欢探春,探春是他尊崇的生命典型。

但是妙玉呢?

妙玉是一个没落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因为家道败落,不得不出家为尼,她寄养在贾家的寺庙中,看来是修行,却当然心中积压着不可说的郁浊的苦闷。妙玉孤傲,看不起俗世的人,对乡下来的刘姥姥嗤之以鼻,她有严重的洁癖,孤芳自赏,这样的性格,即使在今日,恐怕也很难有朋友,在世俗社会,总是招人嫌怨。

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很委婉也使人们感受到妙玉洁癖背后隐藏的热情,她极爱宝玉,但她的爱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她的孤芳自赏变成一种怕受伤的保护,像最柔软的蛤蜊,往往需要最坚硬的外壳来防卫。

妙玉的不近人情,正是一种防卫的硬壳。

我们能够“不喜欢”妙玉吗?

我们能够嘲笑妙玉吗?



《红楼梦》的作者引领我们去看各种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贵的、卑贱的、善良的、残酷的、富有的、贫穷的、美的、丑的。

《红楼梦》的作者通过一个一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使我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上进”,为什么“洁癖”,为什么“爱”,为什么“恨”。

生命是一种因果,看到“因”和“果”的循环轮替,也就有了真正的“慈悲”。

“慈悲”其实是真正的智慧“。

《红楼梦》使读者在不同的年龄领悟“慈悲”的意义。

“慈悲”并不是天生的,“慈悲”是看过生命不同受苦的形式之后真正生长出来的同情与原谅。

《红楼梦》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是,《红楼梦》的每一章、每一回都可以单独当成一个短篇小说来看待。

许多年,《红楼梦》在我的床头,临睡前我总是随便翻到一页,随意看下去,看到累了,也就丢下不看。

事实上,《红楼梦》并没有一定的“开始”,也没有一定的“结束”。

如同我们自己的生活,即使琐琐碎碎、点点滴滴,仔细看去,也都应该耐人寻味。

《红楼梦》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细节,并不是情节。

因此,每天能阅读一点就阅读一点,反而可能是读《红楼梦》最好的方法。

《红楼梦》读久了,会发现自己也在《红楼梦》中,有时候是黛玉,喜欢孤独,有时候是宝钗,在意现实的成功,有时候是史湘云,真率天真,不计较细节。

十二金钗,或许并不是十二个角色,她们像是我们自己的十二种不同的生命阶段的心境。

宝玉关心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个生命不同的处境,他对任何生命形式,都没有“不喜欢”,都没有恨,包括地位低微的丫头、仆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是应该被尊重的对象,都有可以被欣赏的美。

他在繁华的人间,看到芸芸众生,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像自然中的一朵花,他没有比较,只有欣赏,只有欢喜与赞叹。

宝玉,其实是《红楼梦》中的菩萨。

宝玉爱每一个人,他的爱都没有执着与占有。《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正是宝玉的本性。

《红楼梦》的阅读,因此是一种学习宽容的过程。

少年时读《红楼梦》,喜欢黛玉,喜欢她的孤傲,喜欢她的绝对,喜欢她的孤独与感伤;也会喜欢史湘云或探春。喜欢她们的聪慧才情,喜欢她们的大方气度,喜欢她们积极而乐观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一读再读,慢慢地,看到的人物,可能不再是宝钗,不再是王熙凤,不再是风光亮丽的主角,而是作者用极悲悯的笔法写出的贾瑞,或薛蟠。他们陷溺在情欲中无法自拔,他们找不到生命上进的动机,他们或堕落,或沉沦,但作者却只是叙述,却没有轻蔑或批判。

世界文学名著中很少有一本书,像《红楼梦》,可以包容每一个书中即使最卑微的角色。

我当然也会在自己身上看到贾瑞,看到薛蟠,看到自己堕落或沉沦的另外一面。

一本书,可以让你不断看到“自己”,这本书才是一本可以阅读一生的书。

《红楼梦》多读几次,回到现实人生,看到身边的亲人朋友,原来也都在《红楼梦》中,每个人背负着自己的宿命,走向自己的命运,或许我们会有一种真正的同情,也不再会随便说:喜欢什么人,或不喜欢什么人。

这几年,细读《红楼梦》,有一种领悟,觉得《红楼梦》其实是一本“佛经”。

我是把《红楼梦》当“佛经”来读的,因为处处都是慈悲,也处处都是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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