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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很早就發現了「美」,竟然是「非美」。
美,做為一種學科,充滿了矛盾。
在以「美」命名的所有專業裡,「美」不得不被規劃成為一種體系。
遵守著按部就班的邏輯,美,被框架成可以分析、可以定義、可以條理分明的知識。
但是,美並不是一種知識。
中國古代早已領悟:美是一種「痴」。
稱讚大畫家顧愷之的評論,說他「才絕」、「畫絕」、「痴絕」。
「才絕」與「畫絕」都不難理解,但是,「痴絕」卻不容易詮釋。
「痴」,以後常常被用來形容藝術或情感上一種非理性、非知識、非邏輯的狀態。
從字面上來看,「痴」是知識的生病。
在病字偏旁裡放進知識,也許是徹悟了「知」的不足罷。
是的,「美」不是一種知識。如同「愛」也不是一種知識。
人到痴處,面對著「美」發呆;人到痴處,在情深處淚流滿面。
痴,沒有什麼道理可說,只是生命可以為之生、為之死的執著罷。在他人眼中看來毫無意義的執著,也只有「痴」可以無視於世俗褒貶,無怨無悔。
許多與美有關的課程,無法了解「痴」的意義,無法了解「痴」是一種病,上了癮,無可救藥,不能治療,無法痊癒,「美學」便恰好戕殺了美,「美學」以「美」為名,卻走到了與「美」背道而馳的歧途。
老子很早就發現了「美」,竟然是「非美」。
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
世俗大眾遵奉「美」為「美」,附庸「美」,使「美」成為俗濫的、千篇一律的流行;「美」便失去了創造性的意義。美沒有了特立獨行的個性,美失去了風格的典範,「美」不再是「美」,如此的「美」,斯惡矣。
沒有比老子這一段「非美學」的論斷更精闢的,他看到了俗不可耐的附庸風雅,看到喪失了真正生命力的塗脂抹粉,看到扭捏作態的東施效顰,對天下俗眾皆知的「美」,嚴厲的指斥為「斯惡矣」。
美,不是遵奉與模仿。
美,勿寧更是一種叛逆,叛逆俗世的規則,叛逆一成不變的規律,叛逆知識的僵化呆滯,叛逆人云亦云的盲目附和,叛逆知識與理性,叛逆自己習以為常的重複與原地踏步。
美是一種「痴」。
知道了知識的不足,知道了理性的貧乏與脆弱,知道一切定義與條理的荒謬。「痴絕」的生命,長嘯而起,山鳴谷應,在文明的絕境使歷史濺迸出血淚。
我們很難理解阮籍為什麼走到荒山去,在窮絕的山路上放聲大哭。
我們很難理解陶淵明的琴為什麼一根絃都沒有。他在這張素琴上錚錚而彈,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我們很難理解嵇康的「廣陵散」,難以理解他「手解五絃,目送歸鴻」的傲氣與悲涼。
我們難以理解,他走向刑場時的罪名:「上不臣天下,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於今,有敗於俗。」
我們或許曾經是圍觀嵇康行刑的觀眾之一,「夕陽在天,人影在地」,我們還是難以理解一個孤獨走向死亡的音樂家的傲氣與悲涼。三千太學生求教廣陵散,廣陵散是傳說中最美的音樂,但是,嵇康在刑場上仰天大笑,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
美,不是一種學問,美,是一種「痴」。
痴到了極處,血淚迸濺,圍觀的人中並無一人知道那笑聲的荒涼。
有一個時代,美,都一一隱匿著,成為「非美」。
我喜歡那歷史的河邊,屈原與漁父的對話。「滄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我足」,漁父的歌聲其實在河邊流傳了很久,只是屈原第一次聽到而已。
唱這樣歌聲的常常是河邊漁父,是山中打柴的樵夫。他們唱著唱著,就唱出了時代中知識者的末路,他們沒有歌讚,也沒有嘲諷,沒有戀慕,也沒有悲憫,他們只是徹悟了什麼,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匆匆一兩句交談,留在歷史上,使會心者一笑罷了。
詩人到了「痴絕」,或許會有震驚歷史的詩句。
生命到了「痴絕」,卻只有血淚。
司馬遷的「史記」寫了許多生命的「痴絕」。
楚霸王在烏江圍困中的慷慨高歌,和一生不捨的女人和馬告別,他留下了一種歷史的「痴絕」。
荊軻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唱出另一種生命的「痴絕」。
他們或許是不屑於「美學」的罷,他們走向生命的絕望之處,談笑自若,使千百年的後來者知道:痴到絕處,只是簡單去完成自己一心要做的事,別無他想而已。
「美」的教育可以是一種「痴」的尊敬嗎?
知道「痴」到極處,沒有什麼道理可說,只是「春蠶到死」而已。
近代西方,到了羅蘭、巴特,到了傅柯,有一些「痴」的領悟,傅柯的「瘋顛與文明」指證出某種「瘋」的創造力量。
我已離開了學院。
學院或許是留給中規中矩的「非痴者」罷。
「都云作者痴」,在東方美學裡一貫著「痴」的傳統,其實是叛逆主流學術的一脈香火。
「痴」,所以可以非主流。
「痴」,所以可以不正經。
「痴」,所以可以佯狂。
「痴」,所以可以離經叛道。
到了晚明,「痴」可以成「癖」,而創作者大聲說出:「人不可以無癖,無癖則無情!」
傅柯是知道「知識」與「理性」的病癖的,他便大膽走向瘋痴的研究而去。
在東方,或許仍區分著「瘋」與「痴」的不同。
藝術上不乏以「瘋」、「顛」命名的重要的創作者,如:「張瘋」「米顛」……等等。
但更重要的仍是「痴」。
「痴」彷彿是更深情的一種理性,一般知識達不到的理性。一種專注,一種凝視,一種前世宿命中注定、無法逃離的糾纏。
「我愛汝心,汝憐我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中也在講這一種無以名狀的「痴」。
因為「痴」受辱、受傷、受苦,血淚濺迸,在大寂寞大孤獨中走向絕望之處,卻可以一聲長嘯,驚天動地,使俗世的美,紛紛殞落。
歷史上長久聽不到一次這樣的嘯聲。
歷史上長久見不到一次這樣的「痴」。
萎弱的美,使美已俗不可耐。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老子早已嘲笑了漂亮的美術與音樂,那些瞎眼與耳聾的俗世之美,沒有了生命的熱情,仍然存在著,徒具形式軀殼而已。
「非美」或許將長嘯而起。
「非美」是從「美」出走。
「痴」是從理性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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