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羅生門這個詞,就想到模擬兩可、混淆不清的情況



但是在每個人為了維護自己的立場而各執一詞時,總是可以從說詞裡刻意隱瞞的、強調的地方,拼湊出一些事情的真相。而非下個斷語說這是個羅生門,然後將這個事件結案。



事實上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這名稱是出於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但內容卻主要是來自另一篇短篇:莽叢中。



比較電影和短篇小說的差異,會發現電影比小說對於人性,多了一絲肯定,電影裡多出幾個人在羅生門前聊這個事件的橋段,當談完這個事件,冒出嬰兒的哭聲時,偷了刀子的樵夫卻願意收養他,留下一點人性的光輝。



羅生門1915/09



某日傍晚,有一家将,在罗生门下避雨。

宽广的门下,除他以外,没有别人,只在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蹲着一只蟋蟀。

罗生门正当朱雀大路,本该有不少戴女笠和乌软帽的男女行人,到这儿来避雨,可

是现在却只有他一个。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数年来,接连遭了地震、台风、大火、饥懂等几次灾难,

京城已格外荒凉了。照那时留下来的记载,还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将带有朱漆和

飞金的木头堆在路边当柴卖的。京城里的情况如此,像修理罗生门那样的事,当然

也无人来管了。在这种荒凉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强盗来乘机作窝。甚至最后变成了

一种习惯,把无主的尸体,扔到门里来了。所以一到夕阳西下,气象阴森,谁也不

上这里来了。

倒是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乌鸦。白昼,这些乌鸦成群地在高高的门楼顶空

飞翔啼叫,特别到夕阳通红时,黑魆魆的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

当然,它们是到门楼上来啄死人肉的——今天因为时间已晚,一只也见不到,但在

倒塌了砖石缝里长着长草的台阶上,还可以看到点点白色的鸟粪。这家将穿着洗旧

了的宝蓝袄,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级的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手护着右颊上一个大肿疮,

茫然地等雨停下来。

说是这家将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后,他也想不出要上哪里去。照说应当回主人

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辞退了。上边提到,当时京城市面正是一片萧条,

现在这家将被多年老主人辞退出来,也不外是这萧条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家将

的避雨,说正确一点,便是“被雨淋湿的家将,正在无路可走”。而且今天的天气

也影响了这位平安朝[注]家将的忧郁的心情。从申末下起的雨,到西时还没停下来。

家将一边不断地在想明天的日子怎样过——也就是从无办法中求办法,一边耳朵里

似听非听的听着朱雀大路上的雨声。

而包围着罗生门从远处飒飒地打过来,黄昏渐渐压到头顶,抬头望望门楼顶上

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云。

要从无办法中找办法,便只好不择手段。要择手段便只有饿死在街头的垃圾堆

里,然后像狗一样,被人拖到这门上扔掉。倘若不择手段哩——家将反复想了多次,

最后便跑到这儿来了。可是这“倘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一个“倘若”。原来家

将既决定不择手段,又加上了一个“倘若”,对于以后要去干的“走当强盗的路”,

当然是提不起积极肯定的勇气了。

家将打了一个大喷嚏,又大模大样地站起来,夜间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

风同夜暗毫不客气地吹进门柱间。蹲在朱漆圆柱上的蟋蟀已经不见了。

家将缩着脖子,耸起里面衬黄小衫的宝蓝袄子的肩头,向门内四处张望,如有

一个地方,既可以避风雨,又可以不给人看到能安安静静睡觉,就想在这儿过夜了。

这时候,他发现了通门楼的宽大的、也漆朱漆的楼梯。楼上即使有人,也不过是些

死人。他便留意着腰间的刀,别让脱出鞘来,举起穿草鞋的脚,跨上楼梯最下面的

一级。

过了一会,在罗生门门楼宽广的楼梯中段,便有一个人,像猫儿似的缩着身体,

憋着呼吸在窥探上面的光景。楼上漏下火光,隐约照见这人的右脸,短胡子中长着

一个红肿化脓的面疤。当初,他估量这上头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几级楼梯,看见还

有人点着火。这火光又这儿那儿地在移动,模糊的黄色的火光,在屋顶挂满蛛网的

天花板下摇晃。他心里明白,在这儿点着火的,决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壁虎似的忍着脚声,好不容易才爬到这险陡的楼梯上最高的一级,尽量伏

倒身体,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楼房望去。

果然,正如传闻所说,楼里胡乱扔着几具尸体。火光照到的地方挺小,看不出

到底有多少具。能见到的,有光腚的,也有穿着衣服的,当然,有男也有女。这些

尸体全不像曾经活过的人,而像泥塑的,张着嘴,摊开胳臂,横七竖八躺在楼板上。

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胧的火光里;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

是哑巴似的沉默着。

一股腐烂的尸臭,家将连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刹间,他忘记掩鼻子了,有一种

强烈的感情,夺去了他的嗅觉。

这时家将发现尸首堆里蹲着一个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

婆子。这老婆子右手擎着一片点燃的松明,正在窥探一具尸体的脸,那尸体头发秀

长,量情是一个女人。

家将带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阵激动,连呼吸也忘了。照旧记的作者

的说法,就是“毛骨悚然”了。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楼板上,两手在那尸体的脑袋上,

跟母猴替小猴捉虱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着头发,头发似乎也随手拔下来了。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家将的恐怖也一点点消失了,同时对这老婆子的怒气,

却一点点升上来了——不,对这老婆子,也许有语病,应该说是对一切罪恶引起的

反感,愈来愈强烈了。此时如有人向这家将重提刚才他在门下想的是饿死还是当强

盗的那个问题,大概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他的恶恶之心,正如老婆子插在楼

板上的松明,烘烘地冒出火来。

他当然还不明白老婆子为什么要拔死人头发,不能公平判断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他觉得在雨夜罗生门上拔死人头发,单单这一点,已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当然

他已忘记刚才自己还打算当强盗呢。

于是,家将两腿一蹬,一个箭步跳上了楼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

跟前。不消说,老婆子大吃一惊,并像弹弓似的跳了起来。

“吠,哪里走!”

家将挡住了在尸体中跌跌撞撞地跑着、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声吆喝。老婆子

还想把他推开,赶快逃跑,家将不让她逃,一把拉了回来,俩人便在尸堆里扭结起

来。胜败当然早已注定,家将终于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嶙

嶙地皮包骨头,同鸡脚骨一样。

“你在干么,老实说,不说就宰了你!”

家将摔开老婆子,拔刀出鞘,举起来晃了一晃。可是老婆子不做声,两手发着

抖,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睁圆大眼,眼珠子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像哑巴似的

顽固地沉默着。家将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刚才火似的怒气,便

渐渐冷却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低头看着老婆子放缓了口气说:

“我不是巡捕厅的差人,是经过这门下的行路人,不会拿绳子捆你的。只消告

诉我,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在门楼上,到底干什么?”

于是,老婆子眼睛睁得更大,用眼眶红烂的肉食鸟一般矍铄的眼光盯住家将的

脸,然后把发皱的同鼻子挤在一起的嘴,像吃食似的动着,牵动了细脖子的喉尖,

从喉头发出乌鸦似的嗓音,一边喘气,一边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拔了这头发,是做假发的。”

一听老婆子的回答,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阵失望,刚才那怒气又同冷酷的轻蔑

一起兜上了心头。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气,一手还捏着一把刚拔下的死人头发,又像

蛤螟似的动着嘴巴,作了这样的说明。

“拔死人头发,是不对,不过这儿这些死人,活着时也都是干这类营生的。这

位我拔了她头发的女人,活着时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晒干了当干鱼到兵营去卖

的。要不是害瘟病死了,这会还在卖呢。她卖的干鱼味道很鲜,兵营的人买去做菜

还缺少不得呢。她干那营生也不坏,要不干就得饿死,反正是没有法干嘛。你当我

干这坏事,我不干就得饿死,也是没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样都没法子,大概她也会

原谅我的。”

老婆子大致讲了这些话。

家将把刀插进鞘里,左手按着刀柄,冷淡地听着,右手又去摸摸脸上的肿疮,

听着听着,他的勇气就鼓起来了。这是他刚在门下所缺乏的勇气,而且同刚上楼来

逮老婆子的是另外的一种勇气。他不但不再为着饿死还是当强盗的问题烦恼,现在

他已把饿死的念头完全逐到意识之外去了。

“确实是这样吗?”

老婆子的话刚说完,他讥笑地说了一声,便下定了决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

离开肿疱,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说:

“那末,我剥你的衣服,你也不要怪我,我不这样,我也得饿死嘛。”

家将一下子把老婆子剥光,把缠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脚踢到尸体上,只跨了五

大步便到了楼梯口,腋下夹着剥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烟走下楼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没多一会儿,死去似的老婆子从尸堆里爬起光赤的身子,嘴里哼哼哈哈地、借

着还在燃烧的松明的光,爬到楼梯口,然后披散着短短的白发,向门下张望。外边

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谁也不知这家将到哪里去了。

(一九一五年九月)

楼适夷 译



莽叢中1921/12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砍柴人的证言



是的,那尸体是我发现的。今天我照每天的习惯到后山去砍杉树,忽然看见山

后的荒草地上躺着那个尸体。那地方么,是离开山科大路约一里地,到处长着竹丛

和小杉树,难得有人迹的地方。

尸体穿的是浅蓝绸子外衣,戴一顶城里人的老式花帽,仰躺在地上,胸口受了

刀伤,好像不止一刀,尸体旁边的竹叶全被血染红了,不,血已经不流,伤口已发

干,恰好有一只马蝇停在伤口上,没有听到我的脚声。

我没有发现凶刀,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旁边杉树上落着一条绳子。尸体

边便是这两样东西。不过地上的草和落叶,都践得很乱,一定在被杀以前有过一场

恶斗。什么?马?没有马,那地方马进不去,能走马的山路,还隔一个草丛。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



这个现在已成了尸体的人,我昨天确实遇见过。是昨天……大概是中午,地点

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他同一个骑马的女人一起在走,女的低着脑袋,我没看清

她的脸,只见到穿胡枝花纹的衣服,马是棕色的,两络长鬣披在脸上,马的高度大

概是四寸①吧。我是出家人,所以不大内行。男的——不,他带着腰刀,还带着弓

箭,有一只黑漆的箭筒,插着二十来枝箭。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①日本古代计马体的高度,以古日尺四尺为基础,单说它的余数。



我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正是人生朝露,电光石火嘛。

哎哟,没什么可说的了,真伤心!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捕手证言



我逮住这个人,他确实叫多襄丸,一个有名的强盗。我逮他的时候,他正从马

上跌下来在栗田口石桥上呜呜叫痛。时间么,是昨晚初更模样。那时他穿的就是这

件蓝黑绸衫,带一把没鞘的刀子,也就是现在看见的样子,还带得有弓箭。对不对,

这就是死者生前带的武器——那么,杀人的凶手一定是这个多襄丸了。包牛皮的弓,

黑漆箭筒,十七枝鹰毛箭——就是死者的东西吧。对啦,还有那匹马,就是两绺鬣

毛披在脸上的棕色马。他从马上跌下来,也正是因果报应。那马用长缰绳拴在石桥

前,正啃路边的青草。

这个叫多襄丸的家伙,在京师大盗中,是出名好色的。去年秋天鸟部寺宾头卢

大佛后山上杀死一个女香客和一个小女孩,也就是他干的。在他这次杀人之后,那

骑马的女人到哪里去了,这个可不知道。我的话说多了,请原谅。



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老婆子的证言



是的,这个被杀死的人,是我女儿的丈夫。不过,他不是京里人,是若狭国国

府的武士,名叫金泽之武弘,二十六岁,性情温和,不幸得了这样的恶死。

女儿么,我女儿名叫真砂,十九岁,是一个有丈夫气的好强的女子,除武弘外,

没有别的男人。她脸色微黑,左眼角有一个黑痣,小小的瓜子脸。

武弘是昨天同我女儿到若狭去的,不料会发生这样的祸事,真是前生的冤孽。

女婿已经完了,可是女儿下落不明,叫我十分担心。务请你们看我老婆子分上,即

使砍光了山上的草木,也得找出我女儿的下落。最可恶的是这个叫多襄丸的强盗,

他不但杀了我女婿,还把我女儿……(以后痛哭失声,说不出话来了。)







多襄丸的口供

这人是我杀的,但我没有杀女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慢着,不管你们

动怎样的刑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我已经被逮住了,我还有什么可隐

瞒的。

是昨天中午过后,我碰见一对夫妻。那时正刮风,笠帽檐的绸绦被风吹起来,

我瞧见了女子的容貌——只见了一眼就见不到了,大概正因为这缘故,我觉得这女

子好像一位观音,立刻动了念头,一定搞到这个女子,即使要把男的杀死,也干。

杀一个人,在我是家常便饭,并不如你们所想的算一件大事。不过我杀人用刀,

你们杀人不用刀,用你们的权力、金钱,借一个什么口舌,一句话,就杀人,当然

不流血,人还活着——可是这也是杀人呀。要说犯罪的话,到底是你们罪大,还是

我罪大,那就说不清了(讽刺地一笑)。

可是能不杀男人,把女人搞到,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当时我是那样想的,尽

可能不杀,一定把女的搞到。可是在那条山科大路上,当然不能动手。这样,我就

想法子,把那对夫妻带到山窝窝里去。

事情不难办,我成了他们的旅伴,便对他们说,那边山上一座古坟里,刨出了

很多古镜同刀剑,我已偷偷埋在山后乱草堆里,如果你们要,随便给多少钱,可以

贱卖给你们——那男子听了我的话有点动心了。以后——怎样,贪心这个东西,就

是可怕嘛。半小时之后,那对夫妻便同我一起,把马赶上了山路。

我们走到草丛前面,我说宝物就埋在那边,一起去看看吧。男的已起贪心,表

示同意,便叫女的在马上等着,因为那草丛中,马是进不去的。我原这样打算,让

女的单独留下,带那男子走进草丛里去。

草丛开头尽是一些小竹子,约走了几十丈,就有一些杉树——这真是我动手的

好地方,我把草丛拨开,只说宝就埋在杉树下。男子听我一说,就眼望有杉树的地

方,急急跑去。这里竹丛已经少了,前边有几棵杉树——我走到那里,出其不意地

立刻将他按倒在地。他带着刀子,看样子也有相当武艺,可是禁不起我的突然袭击,

终究被我捆在一棵杉树上了。绳子么,我们当强盗的人,随时得爬墙头、上屋顶,

绳子总是随身带着的嘛。当然,为了怕他嚷起来,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竹叶子,塞满

他的嘴里,那就不怕他了。

我将男子收拾停当,然后跑到女人那里去,说男的突然发了急病,叫她去看。

这一着果然成功,女的将头上笠帽脱下,让我拉着手,走进乱草丛中,一到那里,

她看见男人捆在树上——立刻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我从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女子,

那时如果一个措手不及,刀子便捅进肚子里了,要逃也无处逃,肯定被她戮几刀,

至少得受伤,可是我是多襄丸,用不着自己拔刀,就把她的小刀子打落地上。不管

多强的女人,手里没家伙也就没有办法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没杀死那男人,

就把女的乖乖地搞到手了。

不杀死那男子,是的,我本不打算杀他,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号哭的女人,

向草丛外逃跑时,那女人却发疯似的拖住我的胳臂,断断续续地哭喊了:“你死,

或是我丈夫死,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得死,我不能在两个男人面前,受这样的侮辱,

这比我死还难受。两个人中,我跟活下来的一个。”——她就是这样,一边喘气一

边说。那时候,我才下决心杀死那个男子(阴沉地兴奋)。

我说这话,你们一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可是,那是因为你们没瞧见她那时两

眼射出来的火光,我一见那目光,我觉得即使一下子会被天雷打死,我也必须将这

女人做我的妻子,把她做妻子——这就是我那时唯一的心愿。这不是你们所想的下

流的色情,当时我如在色情之外别无想念,我早已一脚把她踢翻,一溜烟逃跑了,

那男子也就不会用他的血来染红我的刀子了。可是当我在阴暗的草丛中盯住女的脸

色时,我已料想到如果不杀死那男子,我便不能离开那里了。

我要杀人,便堂堂正正地杀,我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叫他同我拼刀(落在杉

树上的那条绳子,就是那时忘记拿走的)。那男子满脸通红,拔出腰刀,一言不发,

便怒火冲天地向我扑来——这一场恶斗的结果,当然不必说了。我们斗了二十三个

回合,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请不要忘记,我直到现在还暗暗地佩

服他哩,同我交手,能够上二十回合的,天下还只有他一个人呢(高兴地一笑)。

我把男子杀死,回头去看女人,不知怎样——她已经不见了。我不知她逃到哪

里去了,在杉树林里到处找,在落着竹叶的地上,不见她的影子,侧耳一听,只听

到男子临死的喘息。

可能在我们开始动刀时,她已逃出去找人叫救命去了。——我一想,现在得保

自己的命了,我把刀和弓箭抓在手里,立刻跑回到来时的那条山路上。在那里,刚

才女人骑的那匹马,正在安静地吃草。以后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我只在进城时扔

掉了那把血刀——这是我的口供,反正我这颗脑袋迟早得挂在樗树上,那便请判我

死刑吧(昂然的态度)。



到清水寺来的一个女人的忏悔



——当那穿蓝黑绸衫的男人,将我强奸之后,回过头去嘲笑捆在树上的我的丈

夫。我丈夫当然十分难堪,使劲扭动自己的身子,可是身上的绳子越勒越紧。我站

起身来,连跑带滚滚到我丈夫跟前,不,我还没靠近他身边,他便提起一脚把我踢

倒地上。这时候,我见丈夫眼中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光,简直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

——直到现在我想起这眼光我还忍不住发抖。丈夫虽没开口,但从这眼光中,已传

达了他心里要说的话。这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只是对我的轻蔑。多么冷酷的眼

光呀,这比踢我一脚,使我受更大的打击,我忍不住嘴里叫唤着什么,一下子便昏

过去了。

等我苏醒过来,那穿蓝黑绸衫的男子已不知哪里去了,我的丈夫还捆在杉树上。

我好不容易,才从落满竹叶的地上站起来,注视着丈夫的脸。他的眼光还是原来的

样子,一点没有变化,又冷酷、又轻蔑。羞耻、悲哀、愤怒——我不知怎样说我那

时候的心情,我跌跌跄跄走到丈夫的身边。

“夫呀,事已如此,我不能再同你一起生活了。我决心死,不过——不过,你

也得死,你已见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世上。”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了这些话,可是丈夫还是轻蔑地看着我。我抑止了心

头的激动,去找丈夫那把腰刀,刀已经被强盗拿走了,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幸而

我的脚边还落着一把小刀,我便捡了起来,再对丈夫说:

“我现在要你这条命,我也马上跟你一起死!”

丈夫听了我的话,动了一动嘴唇,他嘴里塞满落叶发不出声来,但我马上明白

了他的意思。他仍然对我十分轻蔑,说了“杀吧!”两个字。我像做梦似的一刀捅

进他浅蓝绸衫的胸口。

那时我又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丈夫依然捆在树上,已经断气,通过竹叶

漏进来的夕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我憋住哭泣,解开尸体上的绳子。以后……

以后么,我再没有勇气说了,总之,我没有自杀的气力了。我想用小刀刺自己的喉

管,我想投身到山下的池沼里,我试了各色各样的死法,我没有死成。我太懦弱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寂寞地笑)。像我这样无用的人,我不知观音菩萨会不会怜悯我,

我已失身于强盗,我不知我将如何是好……我……(突然剧烈地痛哭起来。)



借巫婆的口,死者幽灵的话

——强盗强奸了我的妻子之后,便坐在那里安慰她。我开不得口,身体又捆在

树上,我一次次向妻子以目示意。我想告诉她,不要相信强盗的话,他说的都是谎

言。——可是我妻子却默然坐在落叶上,低眼望着自己的膝盖,正在一心地听着。

我满心嫉妒,身上好像火烧。可是强盗还花言巧语地说:“你已失身了,再不能同

丈夫和好,你跟他去,还不如跟我当妻子好。我会好待你,我去规规矩矩劳动!”

这大胆的强盗,最后竟说出这样话来。

妻子听着,茫然地抬起脸来,我从没见过我妻子这样美丽。可是这美丽的妻,

当着我的面,你猜猜她对强盗如何回答?我现在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可是一想到当

时妻子回答强盗的话,还是浑身火烧一样难受。我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那就随

便跟你上什么地方去吧!”(长时间的沉默。)

妻的罪恶不仅如此,假使仅仅如此,我现在在黑地狱中也不至如此痛苦。可是

当妻梦似地让强盗扶着要离开草丛到外边去时,忽然变了脸色,指着捆在树上的我

说:“把这个人杀了。他活着,我不能跟你一起。”她发疯地连连叫着:“把这个

人杀了!”——这话好似暴风,今天我在这黑暗地狱里,好像还能远远地听到。一

个人的口,居然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一个人的耳朵,竟然能听到一次这样恶毒的

话么?——(突然,发出嘲弄的笑声。)听了这话,连强盗也大惊失色了。“把他

杀了!”——妻这样叫着,拖住了强盗的胳臂。强盗茫然地望着我妻子,也没说杀,

也没说不杀——就在这一刹那,一脚把妻踢倒在落叶上(又发出嘲笑声)。强盗两

手抱着胸口,眼望着我说:“这女人怎么回事,你要死?你要活?你点点头!杀不

杀?”——我听了强盗的话,我愿意饶恕他一切罪过(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当我还没有明确答复强盗时,妻忽大叫一声,向草丛深处跑去,强盗追上去,

好像没有把她拉住,我像看幻影似的看着这个场面。

妻子逃走以后,强盗拿起大刀和弓箭,把捆在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了一截。“现

在,要看我的命运了!”——当强盗隐在草丛中不见时,我记得听他这样自言自语

地说了一句。以后,四周围寂然无声。不,我听到人的哭声。我一边自己解开绳子,

一边侧耳听这哭声,原来是我自己在哭(第三次长时间沉默)。

好不容易,我才从杉树下站起困乏的身体。在我面前,是妻子丢下的一把小刀,

我拾起来,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我的口里喷出一道腥血,我一点不觉痛,只觉心

头一片冰凉。四周围更静寂了。在这山后草丛的顶空中,连一只飞鸣的小鸟也没有,

只从竹头树杪漏下淡淡的阳光,这阳光——也渐渐昏暗起来,现在,连竹木也看不

见了。我便那样倒在地上,埋葬在静寂中。

这时好像听到轻轻的脚声,走到我的身边,四周已经黑暗,我看不见是谁,—

—是谁的手从我的胸口拔出了小刀,同时我口里又涌出一阵血流,我便这样地落进

黑暗中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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