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 相信喜好藝文的人士都樂見後設詩歌、小說、戲劇已漸收工落幕。以最粗淺的方式解釋,後設是指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一件事,一邊做事一邊剔析揮之不去的自覺。它源自雜念干擾,因此心存不善的作者便細述雜念來干擾讀者或觀眾,真可謂己溺人溺、要死大家不准活的精神。後設潮流雖然已經告一段落,然而雜念所引發的自覺非但未曾退潮,更在媒體化的社會裡洶湧而至。創作如此,生活尤然。



 第一次意識到「後設聊天」是從女兒那裡得來的體悟。某天,我和剛滿四歲的她都玩累了,兩人一時無言以對,她突然說:「我們來聊天吧。」我回答:「好啊。」當時我們的對話大致如下:



 女兒:那就聊吧。



 我:聊吧。



 女兒:聊啊!



 我:好啊!



 女兒:你先說。



 我:好,我先說……你好。



 女兒:你好。



 我:……今天天氣不錯。



 女兒:這不是聊天,我不玩了。



 女兒十二歲時,我又從她身上學到何謂「後設欣賞」。那年夏天,我們一家三口旅居岳父家,我常常帶女兒到河邊釣魚,雖收穫不豐,卻也樂在其中。返台前一天,兩人從午后兩點釣到黃昏,女兒感慨地說:「雖然這個地方的魚不多,但是很隱密,是我們的祕密基地。而且太陽快下山了,風景很讚吧?」她見我只顧盯著浮標輕聲附和,大為不滿:「爸鼻,你要看著天空啊!」我只好抬頭。她還是不滿:「你不是作家嗎?這時候你應該形容一下風景,比如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類的話啊!」我想了兩秒,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對她說:「我能想到的形容已經被你說掉了。」當晚在飯桌上,她向大家宣布我的罪名:「我爸爸不是作家,因為他不會形容風景。」後設自覺把風景給殺了。



 後設是突如其來的鏡頭zoom out:一個「另我」抽離出「自我」,意識游移於沉浸當下的「自我」與批判審視的「另我」之間。沉重時,後設有舒緩功效,從意識到「我正在痛苦」進而分析「我為何痛苦」,不至於一味耽溺於悲情的深淵。「人生不過如此」是一句最適合自我解嘲的後設話語。歡愉時,後設擾人不淺。以戀愛為例:越有經驗的人越無法享受戀愛的滋味。情竇初開的男女只顧品嚐其中之酸甜苦辣,哪有時間意識到:「我正在談戀愛!」反觀情場老手,他們只有越談越累的疲態,因為出門前,所有求偶儀式可能會發生的狀況都已在他們腦中後設地搬演數遍。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沒有真正的失望,亦沒有真正的驚喜。



 為了對付後設的干擾,伍迪.艾倫於電影「安妮.霍爾」裡施展過一記絕招。他第一次和安妮.霍爾約會時,兩個過來人不停地自覺到約會的制式,直到伍迪對安妮說:「這樣吧,等一下我送你回家時,我們會吻頰互道晚安,你會猶豫『第一次約會就請他上來是否太隨便?』,我會暗忖:『才第一次我就想跟她做愛是否太急切?』。與其如此煎熬,不如我們現在就親嘴,省掉尷尬的手續,之後就直奔你家,你說怎樣?」



 各位不妨試試。電影裡伍迪是得手了;現實中可沒那麼浪漫。你很可能得到白眼或巴掌。不過,這時候正用得著後設,告訴自己「戀愛不過如此」,應景嘆氣兩聲,就可安心回家睡大覺了。就怕得手後,激情的當下,後設不請自來,突興「做愛不過如此」的念頭,那才真的殺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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