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台光影

■三少四壯集



歷史性的成就



紀蔚然 　(20050113)









耶誕節當天，我們在飯店餐廳裡挑三揀四時，來自法國的蜘蛛人阿朗侯貝正於鄰近的101大樓創造歷史。



我們也在創造歷史。每年此時，一家人必去同家飯店吃buffet，從一九九一年至今已十四年。太太篤信基督，這團圓儀式是她的期許與規定，我和女兒也樂於參與，雖然我很不喜歡buffet。



對我而言，buffet不過是昂貴的自助餐，就像花大錢坐經濟艙的旅客一樣，只是高級的空中難民。buffet裡的菜餚教人眼花撩亂，有異國的也有本地的，選擇多到讓我胃口盡喪，不知從何下手。除非是大胃王，否則對一般食客而言，buffet根本是一種折磨，老是擔心吃得下這一道就容不下另一樣。於是，你從日本料理瀏覽至歐風美食，好不容易夾取了幾樣，臨走前還情深款款地對其他食物說：「我等一會再來。」然而，拿著滿盤精挑細選的美食走回座位的途中，你已經開始後悔了。既然什麼都可以吃，你反而不知該吃什麼；因為永遠有下一盤，所以你每一盤都狼吞虎嚥，無心咀嚼食物的滋味。



即使你有心玩味，也是失望居多。我不相信真正的老饕會喜歡這種場合。高級buffet的食物雖然新鮮，卻極少能讓人感覺精緻：燙蝦太硬、羊小排過老、干貝極小、生魚片也只是soso罷了。食客彷彿業務員，吃buffet就像在衝業績，根本是一種填鴨式的自虐性消費行為。



我做人沒彈性，胃口也沒彈性：吃滷肉飯得配蘿蔔排骨湯，喝小米粥絕對要有蔥油餅，因此用餐時無法從台式轉戰到中式切換到日式再改到西式。太太「周遊列國」的吃法以及女兒鹹食甜品交替的能耐，教我自歎弗如。有幾次我乾脆只吃不可能走味的稀飯和油條，每回都招來母女倆圍剿：哪有人花八百塊來吃家常小菜？我正色回答：「哪有浪費？等一下我還會去拿點菜瓜。」



那天我們已經吃到半飽的時候，蜘蛛人還在創造歷史。因為飄著微微冷雨，路面圍觀的群眾並不多。飯店窗外的廣場上有寥寥幾人抬頭眺望，從他們仰頭的角度，我大概可以猜測蜘蛛人當時的高度，再想像他此刻的處境，突然心有所感地對太太和女兒說：「為什麼我不覺得爬上101算是成就？如果有人攀登險峰，我會覺得是種成就；如果有一隻真正的蜘蛛爬上101，我會承認是項成就，不但頒獎狀給它，還帶回家養。為什麼我卻覺得那個法國人所謂的創舉很無聊？」



我得到兩個不同的反應。



太太的回答平淡卻切中要害：「因為你這個人很無聊，所以別人做什麼你都覺得無聊。」我趕緊說：「不會啊，我就不覺得我們今天來這裡吃團圓飯很無聊，而且我們已經持續了十四年，這算是項成就，也算是歷史吧？」太太只是「哼」了一聲，懶得再理我。沒辦法，我平常犬儒慣了，難得吐露一點感性的真話時，通常沒人會相信我。女兒的回應就比較有趣了：



女兒：那個蜘蛛人之所以很無聊，是因為他爬的是101。



我：請解釋。



女兒：101太醜了。



我：你知道他會爬101是因為它是目前世界最高的建築物吧？



女兒：當然知道。可是101太醜了，有什麼好爬的？



女兒看似毫無邏輯的「禪示」，提醒我應把焦點從蜘蛛人轉到101：這幢高樓算不算是一項成就，縱使很少人說它好看，縱使有人戲稱它為「缺了一顆睪丸的陽具」？美學不及格，世界之最又如何？從女兒無厘頭的答案裡，我得到了一個結論：101的最大成就是「讓蜘蛛人爬」。



蜘蛛人創下歷史的第二天，南亞海嘯又改寫歷史。之後，沒人再提到蜘蛛人。



再過幾年，也不會有人提到101。



但我希望我們一家仍然年年來此，吃我吃不下的buffet，持續書寫家庭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