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台光影

三少四壯集

訴說內幕故事的秘訣

?楊照 　(20090101)





　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最常出現的女性角色是governess，一般翻譯做「家庭女教師」。這種家庭女教師通常出身中下階層，進到上流貴族家庭去教小孩。她們多半就住在主人家裡，不只教書，還要照顧小孩的生活常規，地位比一般傭人高，更重要的，跟主人的互動比一般傭人密切得多。

　小說喜歡寫「家庭女教師」，因為家庭女教師帶著好奇眼光深入上流家庭，可以看到很多或荒謬或悲哀的秘密；也因為年輕、漂亮的家庭女教師最有機會在貴族環境中上演「麻雀變鳳凰」的驚奇戲碼。
　清末民初，中國，尤其是上海大家族曾一度引進西化的governess制度。宋慶齡、宋美齡的媽媽倪桂珍就曾經進在盛宣懷家當「養娘」，就是身兼教師工作的奶媽。後來宋慶齡的妹妹、宋美齡的姊姊宋藹齡接替媽媽，也進了盛家，當的就是名正言順的家庭女教師。靠這層關係，盛家安排了宋子文進入漢冶萍公司，開始了宋家在實業界的經驗。

　民國以後，盛家的發展大不如宋家，倒過來，曾經被宋藹齡「教過」的盛家老七盛昇頤巴著孔宋家族做上海大做生意。抗戰軍興，盛昇頤隨國民政府撤退到重慶，出任「華福煙公司」董事長，大賣「華福牌」香菸賺錢。還有「華盛企業」、「大陸運輸」和「昆明滇力製鋼廠」，都是他的。

　盛家、宋家、孔家，當然還要加上蔣家，縱橫民國政商勢力的這些家族，原來起頭於「家庭女教師」的關係，「家庭女教師」之重要，可見一斑。

　侯門深似海，正因為一般人進不去，所以格外引起好奇。大家都想聽侯門的故事，但由誰來披露、由誰來講呢？上流貴族社會的成員，沒有動機暴露內部秘密，而且他們視自己的生活為理所當然，也缺乏選擇故事的好奇角度。傭人們在侯門生活邊緣遊走，可以看到聽到不少，然而畢竟沒有機會真正參與那種生活，理解那種生活的種種眉角。

　沒有比家庭女教師擁有更好「故事優勢」的了。她們從外面進入那原本對外封閉的系統裡，地位不內不外、不上不下，還有，她們隨時可能被拖入故事裡，成為故事的一部分，甚至一轉身發現自己成了故事輻輳關係的中心。因而她們訴說的故事，既切身又陌生，既親密又新奇，最能吸引聽眾與讀者的注意了。

　講一個「內幕故事」，關鍵之處就在能否找到一個類似「家庭女教師」的角度。這個說故事的人，不能一開始就對內幕、秘密暸若指掌，那樣就失去了故事的懸疑性；這個說故事的人，也不能純粹冷靜客觀、事不關己，他必須帶著聽故事的人一步步走近充滿陌生現象的環境裡，然後一步步弄清楚其間的道理，卻也在這個過程中，讓自己跟故事越來越分不開，換句話說，讓聽故事的人隨而跟故事越來越分不開，於是本來是豪門巨室裡的秘密故事，變成了大家都想知道、非知道不可的共同渴望了。